小镇的夏天
我的夏天不知从哪一刻开始,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湘鄂边陲的无名小镇。窄到只能勉强通过两辆车的马路,从小镇这一头走到另一头,只需要大约一个小时。我的小镇被两条弯弯的马路围成一个圈,变成孩提时的我拼命想逃离的围城,和长大后的我无比怀念的乌托邦。
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镇,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角落里,依着一条小小的母亲河。我家就住在这条小河的旁边,在暑假的时候老是违背父母不要到河边玩的叮嘱,偷偷跑到河边和小伙伴们到河边洗脚,贪图这片刻的清凉。不慎掉到水里,也只敢快速爬到岸上,躺在河堤上将湿漉漉的衣服晒干,再故作镇定地回家,假装自己没有去过。
再回忆起夏天,记忆中只剩那半个妈妈切过的还留着蒜味的西瓜,奶奶家里吱嘎作响的老风扇,和一觉睡醒浑身是印记的凉席。奶奶把阳台门打开,在阳台后面的房间铺上凉席,打开那个锈迹斑斑,说起来比我还大上几岁的老风扇,我们躺在凉席上,听着老风扇费劲的呼呼声,吹着凉快的过堂风,不一会儿就睡着了。
晚上,奶奶会带我去我们镇上最热闹的地方,就是镇上最大的超市门口。大人们的娱乐是在超市门口的广场上跳广场舞,我妈妈也不例外。她不单单自己跳,还要求我们去欣赏,妈妈会把钱包给我让我去买一支雪糕,我和奶奶坐在超市门口看着她们跳舞。蚊子总是对我格外光顾,坐了不到一会儿就咬的满身是包,央求着要回家,妈妈则劝说我再多看一会,马上就到她新学的那首了。虽然我看不出来区别,但还是乖乖回去坐着,撇着嘴继续欣赏,即使那舞姿一点也称不上曼妙。
天气太热,后来家里也咬牙买了空调,装在爸妈的卧室里。贪凉的我成天躲在这间小小的卧室,舍不得出门一步。妈妈和我一起待在房间里,她会认真听我讲学校里发生的我觉得搞笑的事,再配合地做出夸张的表情。爸爸却从来不言语,只中午在房间睡一会儿,晚上便默默搬到我那个闷热的小房间,把有空调的那间留给我和妈妈。那时的我不懂为什么爸爸不喜欢吹空调,只觉得他不苟言笑,老是阴沉着脸。现在才明白他不过是想把好的都留给我和妈妈罢了。
我的小镇很小,小到街头巷尾彼此之前都是熟人。小时候做过的糗事,长大以后再遇到大人们还是会拿出来讲,谈笑间仿佛忘了你已经长大成人这件事。这让我痛恨这个小镇,立志长大以后要逃离这个小地方,去到大城市。我开始向往城市的繁华,想去到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,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幼时爬树的故事,掉到臭水沟的故事,放学回家经过下坡,把书包当做雪橇推下来的故事,躺在地上乱蹬乱打闹别扭弄得浑身是伤,央求给我洗澡的奶奶轻一点的故事。
我也终于如愿以偿,来到了远离家乡的城市,甚至离开了我出生的省份。在这个城市,没有人认识我,更不会知道我小时候的糗事。娱乐的地方有很多,商场都有好几个,不似小镇上最繁华的商业区就是我们镇上那个最大的超市。这个城市晚上的天空很美,晚霞美得不似人间,的确不负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的美名。我常常在傍晚望着天空出神,有时会忍不住回想起小镇夜晚的星星。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,星星却寥寥无几。小镇的夏日夜晚,星河璀璨,大人们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闲聊,小孩们玩着你追我赶的幼稚游戏也乐此不疲。不知是否是时间给了回忆加分,再回想起来故乡的花腿蚊子似乎都比别处的要可爱一些。
长大以后,我回到小镇的次数屈指可数。有时在网上看到家乡的视频都觉得倍感亲切。儿时觉得稀松平常的鲊辣椒,居然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杀手,让人躺在异乡的床上痛哭流涕。记忆中小镇糊嘴巴的炒仔鸡,简单却鲜美的黄鲴鱼汤,夏日里酸掉牙的李子和冬日漫山遍野的柑橘,都在我的记忆中刻上浓墨重彩的符号,让身在异乡的我日思夜想,却又在回家吃到嘴里的那一刻又重新变得平平无奇。它们无情地在我的回忆里兴风作浪,却又在重逢的时候让我忍不住感叹不过如此。
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小镇渐渐不再属于我,或许是在手机相册里,自动把我在小镇拍的照片归类为旅游的时候,或许是我家楼下大人们乘凉的小院,渐渐被改成停车场的时候,也或许是在父母说以后退休了还是想待在小镇,不想来城里的时候。即便我不愿意承认,但小镇也在时间的洪流中有了新的模样。那颗小时候总爱攀爬的小树,不知是在哪一年被挖走了,我读小学的那间学校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改成了幼儿园。而我读的那间幼儿园,早已不复存在了。小镇的发展日新月异,那些嘲笑我儿时糗事的大人们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白了头发,佝偻了背。唯一没有变的是无论我现在多少岁,看到我的时候还是那句,“杰杰,你回来啦,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……”
这个我曾深恶痛绝的小镇,我父母永远离不开的小镇,我日夜思念的小镇,我永远回不去的小镇,随着那张初次离开家的车票,连同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美好回忆一起,尘封在那个踌躇满志踏上开往远方火车的夏天。
小镇的故事还在继续,而属于我的那个小镇,永远只能活在回忆里,我再也回不去了。(江西分公司赣江市民公园项目综合办公室主管熊周杰)